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–找九宮格見證文史–中國作家網

《紅樓夢》第九十一回,寫寶玉到瀟湘館看望黛玉時,談起寶釵的病,懷疑寶釵不睬他了,為此非常煩心傷腦。黛玉說明人生的煩心傷腦,說:“有了人,便有有數的煩心傷腦生出來,可怕,倒置,幻想,更有很多纏礙……都是你本身心上癡心妄想,鉆進魔道里往了。”寶玉聽后有所頓悟,心境名頓開。黛玉想乘隙問他幾句心底話,但又欠好直說,就以寶釵與他會不會有情感膠葛為題,摸索寶玉。寶玉心血來潮,用了禪師的話頭,說:“聽憑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飲。”這句話的意思是,我曾經認定了心上人,對他人沒愛好。緊接著的一段對話,是兩人借著談禪的機鋒,黑暗斷定了戀愛關系:“黛玉道:‘瓢之漂水何如?’寶玉道:‘非瓢漂水,水自流,瓢自漂耳!’黛玉道:‘水止珠沉,何如?’寶玉道:‘禪心已作沾泥絮,莫向東風舞鷓鴣。’黛玉道:‘禪家世一戒是不打誑語的。’寶玉道:‘有如三寶。’黛玉垂頭不語。”

最后這段對答,實在是寶玉關于戀愛的宣誓。黛玉問寶玉:假如我逝世了,你怎么辦?寶玉的答覆很明白:我的心已是沾了泥巴的柳絮,不會持續在東風中飄動了。我的心里只要你,海枯石爛,此情不渝。

固然寶玉的禪機尚淺,用情卻深。他打的禪語,要害在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,這是蘇軾的詩僧老友參寥子的詩句,意喻他做僧人,會苦守落發人的道行,不會面異思遷。下句出自鄭谷《席上貽歌者》中的“座中亦有江南客,1對1教學莫向東風唱鷓鴣”,只是一個襯托。

參寥子的原詩是一首七言盡句,彰顯了這位詩僧靈敏而奇妙的文思,在宋代就廣為傳誦。特殊是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,佈滿奧妙的禪意,似乎感染了塵凡炊火氣,卻又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,噴鼻遠益清,亭亭凈植。參寥子恰似一個游戲人世的禪師,超出了風花雪月與詩酒風騷。

或許由於這首詩在那時就到處頌揚,口耳相傳的版本良多,除了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共享會議室這一句沒有變更,其他三句在北宋那會兒便呈現了分歧的版本,收錄在各類絕對靠得住的筆記中。經典故事配著名句加持,在傳播經過歷程中呈現字句上的整齊,這是很天然的景象,也是文明分散的常態。由於記錄的文本分歧,又經過的事況長時光的傳佈,所以致今無法斷定終極的版本,即便后世學者當真考證,仍然眾口紛紜,無所適從。

趙令畤的《侯鯖錄》卷三記錄:“東坡在徐州,參寥自錢塘訪之。坡席上令一妓戲求詩,參寥口占一盡云:‘多謝尊前窈窕娘,好將幽夢末路襄王。禪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春風高低狂。’坡云:‘沾泥絮,吾得之,被老僧又占了。’”趙令畤是蘇軾任潁州太守時的屬下,兩人往來親密,他也認得參寥子,所記的故事當是靠得住的,但詩句或許是聽聞所記。而《王直方詩話》里的記錄,還把秦不雅拉出去當副角:“參寥云,東坡在徐州日,嘗為秦少游置酒。少游飲罷,擁一官妓,從參寥,書其裙帶云:‘寄語巫山窈窕娘,好將閑夢末路襄王。禪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東風高低狂。’”固然詩句上有幾處分歧,如“幽夢”作“閑夢”、“春風”作“東風”之類,但觸及詩情的杳渺感到教學場地并無太年夜差異。開首四字從“多謝尊前”釀成了“寄語巫山”,在遣詞用字上,明白點出襄王巫山會神女的典故,讓人感到參寥子有點玩世不恭。王直方熟悉蘇軾、黃庭堅與陳師道,屬于蘇門門生里的晚輩,他所記的故事當是有起源的;他甚至說本身是從參寥子那里聽到的這個故事,無疑加強了記錄的可托度,可是否真如王直方所說,秦不雅在宴會上擁妓喝酒,而參寥子用了“寄語巫山”如許的字句,那就無法清查了。

釋惠洪是黃庭堅的門生,與王直方屬于同時期人,他的《冷齋夜話》卷六也記錄了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的故事,只不外橫生枝蔓,故作襯著,攙雜著很多不成靠的風聞:“東吳僧道潛(參寥子),有標致。……東坡赴官錢塘,過而見之,年夜稱賞。已而相尋于西湖,一見如舊。及坡移守東徐,潛往訪之,館于逍遠堂,士年夜夫爭欲識面。東坡饌客罷,與倶來,而紅妝擁隨之。東坡遣一妓前乞詩,潛援筆而成曰:‘寄語巫山窈窕娘,好將魂夢末路襄王。禪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東風高低狂。’一座年夜驚,自是名聞國內。”蘇軾曾任杭州通判,當時與參寥子并無交集;蘇軾與參寥子在杭州的往來,是他擔負杭州太守之時,也就是兩人在徐州瞭解的十二年后。看來釋惠洪的記載應當是“二手”的,或許與王直方所記的起源雷同,又自行“添枝接葉”。

至南宋,這個故事又產生了變更,據朱弁《風月堂詩話》卷上:“參寥自余杭謁坡于彭城。一日燕郡寮,謂客曰:‘參寥不與此集,然不成不末路也。’遣官妓馬盼盼,持紙筆就求詩焉。參寥詩立成,有‘禪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東風高低狂’之句。坡年夜喜曰瑜伽場地:‘吾嘗見柳絮落泥中,私謂可以進詩,偶不曾整理,遂為此人所先,惋惜也。’”這個故事多了三段戲劇性的轉機:一是參寥子不餐與加入宴會,蘇軾要末路一末路他;二是派了官妓馬盼盼往找參寥子,因登門求詩而獲得這一名句;三是蘇軾年夜喜,感嘆本身想寫的詩句被參寥子及鋒而試。一句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不竭衍生出前所未見的細節與人物,真是有興趣思。

實在,這首詩見于《參寥子詩集》卷三,題作《子瞻席上,令歌舞者求詩,戲以此贈》,可以視為定本。原詩為:“底事東山窈窕娘,不將幽夢屬(囑)襄王。禪心已作沾泥絮,肯逐東風高低狂。”這個定本很主要,由於糅合了兩個文學典故,又以超然世外的立場,且涓滴不下降禪師的成分,明白地表白了他的心跡。襄王夢巫山神女的故事是大師所熟知的,不用多做說明。“東山窈窕娘”說的是晉代謝安的故事,載于《世說新語·識鑒》:“謝公在東山畜妓,簡文曰,‘安石必出,既與人同樂,亦不得不與人同憂。’”這首詩以謝安代指蘇軾,說的是:歌妓是屬于蘇太守的,為何派來找我寫詩?蘇太守才有和襄王一樣的位置,為何不往跟他囑說幽夢?我是落發人,禪心有如沾了泥巴的柳絮,怎能跟著東風高低狂舞?蘇軾宴請,要歌妓向參寥子求詩,參寥子隨口念出這首詩,表白本身苦守佛家宗風、不受十丈軟紅引誘的立場。詩思委婉幽默,又佈滿禪意,這就是寶玉想要表達的心意聚會場地——潔身自愛,從一而終。

胡仔《苕溪漁隱叢話后集》卷三十七引吳曾《復齋漫錄》,提到唐詩僧皎然《答李季蘭》一詩:“天女來相試,將花欲染衣。禪心竟不起,還捧舊花回。”他以為參寥子詩句的意蘊,與皎然所說的“禪心竟不起”同屬禪悟境界,不受外物攪擾。但是,這兩首禪詩應對的內在攪擾及展示的詩情義境是分歧的:皎然面臨的是參禪進定的安靜場景,忽然在想象中呈現一天女化作外魔前來摸索,漫天飛花感染僧衣,皎然不為所動,捧還散落的花朵。參寥子面臨的是真正的世界中,蘇軾宴請的熱烈場所與風情萬種的歌妓前來乞詩的攪擾。不只是一靜一動有所差別,散花的天女與乞詩的歌妓也是一個起源于想象,一個起源于實際。當然,從四年夜皆空的不雅點動身,各有各的禪悟之門,無所謂境界高下,只是所處的情形分歧,如人飲水,心裡有數。

寫詩與禪語機鋒,都有興趣有意尋求超出,都為了講出不克不及明說的幽微心情,是言語道斷的表達方法。蘇軾是進世的詩人,卻又時常體悟超乎人世關系的道心奇妙;參寥子是忠誠信佛的落發人,卻醉心寫詩,對蘇軾崇敬得心悅誠服。這兩人一見如故,繼而成為一面之交,游山玩水,寫詩唱和。蘇軾開朗隨和,滑稽風趣,又愛好熱烈,他叫歌妓向參寥子求詩,或許只是開個打趣,想了解一下狀況落發人若何應對;或許此中也有摸索的意味,他想了解一下狀況參寥子若何寫一首得體的詩,既有詩情義境,又能說明本身的和尚成分。

成果就有了“禪心已作沾泥絮”如許的句子,可以讓寶玉用來表白心跡,讓黛玉垂頭不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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